摘要:中国的生态文明建设是中国特有的政治纲领和国家发展战略,也是中国特有的文化价值观。中国提出建设生态文明有特殊的历史背景和深厚的文化内涵和思想基础。通过中国古代非常丰富的山水画和山水诗,我们就可以发现其中包含了非常丰富的生态文化与生态学思想。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是文史哲不分家,历史、文学、美学和哲学是合为一体的。因此,通过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挖掘中国古代生态文化中的生态文学和生态美学与生态哲学,并通过中国古代生态哲学与生态伦理学阐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态信仰,这对于今天的生态文明建设无疑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中国传统文化具有生态文化特征与生态哲学内涵,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源泉。朱熹所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正是中国文化万古常新的独特之处和风格所在。生态文化是生态教育的前提,生态哲学是生态文明的灵魂。重视研究和深入挖掘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文学、生态美学与生态哲学,还需要做很多工作。
关键词:生态文化;生态文明;生态文学;生态美学;生态哲学
中国提出建设生态文明的政治主张和文化价值观,有特殊的历史背景和文化传统。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极其丰富的生态文学和生态美学营养,有非常重要的生态哲学智慧。继承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文化遗产,对于建设生态文明很有必要。
建设生态文明,需要生态教育和生态信仰的保证,需要生态伦理学基础,而生态文学与生态美学就显得十分重要。没有生态文学和生态美学的辅助,一切生态文化和生态教育将无从谈起,生态信仰就不能很好地树立起来,生态伦理学就没有情理基础无法实现,生态文明建设的灵魂就无所适从,生态文明建设的方向就不能确定。生态哲学与生态美学和生态文学相辅相成,没有生态哲学的高度,就没有生态文学的深度,就没有生态美学的厚度(境界)。下面我们从中国古典诗词中认识一下生态文学的形式和内容,了解一下生态美学的境界,认识一下中国传统文化中生态哲学的高度和深度。
中国文化的核心是“天人合一”与“道法自然”。崇尚自然,顺应自然,尊重天然,这是中共十八大提出的建设生态文明的基本理念,也是中共中央十八大修改《党章》的基本内容。问题在于,尊重自然、顺应自然,这个思想出自道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精神,也是中国古典文学和古典美学的根本精神,也是中国古代哲学的基本主张和根本宗旨。
一、《诗经》中的生态文学、生态美学与生态哲学
古典诗词讲究“情景交融”和“天人合一”,这是生态文学的基本特征,也是生态文学的魅力所在,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生命力和感染力所在。生态文学与生态美学紧密联系,生态文学的形式与生态美学的境界相关,自然而然,生态哲学的高度就表现出来了。无论“左右流之”还是“左右采之”,自然而然,天理人情,合乎自然秩序和自然规律,人情合乎天理,才是君子之情,符合君子之志,这就是中国古代的生态哲学观。生态哲学决定了中国人的人生观。生态之美,文学之美,人生之美,自然而然地表现出生态伦理观和生态信仰。阴阳之道是天理正道,也是人伦君子之道,合情合理,天经地义。爱情是人生最美的过程,也是人生最纯洁最高尚的追求。何为君子之爱?《关雎》篇提供了一个“生态范本”。爱情的发生发展过程自然而然,顺利吉祥。《诗经》奠定了中国生态文学和生态美学的基础,也奠定了中国生态哲学的基础。
《诗经·国风·周南·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是《诗经》第一篇,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极其重要。整个诗篇的情景处于特殊的生态景观之中,“在河之洲”,没有这个生态环境,没有“关关雎鸠”这个生态因素,这篇诗词就没有生命力和感染力。
《诗经》是儒家经典著作“六经”之一,是中国传统文化教育的基础,也是中国人文教育和精神信仰的基础。和基督教《圣经》旧约开篇对于人类爱情的否定和批判不同(在蛇的诱惑下,亚当和夏娃违背“上帝”的教诲而偷食爱情禁果造成“原罪”),中国儒家经典《诗经》开篇则对爱情赋予崇高的意义和美妙的赞颂。由圣人孔夫子所编辑的“诗三百篇”第一篇就是这首伟大的爱情诗篇!当然,这里的爱情是君子之爱,不同于小人之爱。君子之爱文明优雅,有高尚的情操和典雅的风度。爱情需要“寤寐求之”,而且有一个“辗转反侧”的过程,需要“琴瑟友之”的高雅方法和艺术修养,要有“左右芼之”的选择和修炼过程,最后必需圆满盛大的“钟鼓乐之”成就“婚礼”才是功德。千古以来,中国的“士君子读书人”都是背颂这首伟大的爱情诗培养了高雅的文学修养,树立起伟大的人生信仰。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情理特征”和“性理基础”,也是中国传统伦理的精神基础,与西方文化形成鲜明对比。
《诗经·国风·卫风·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淇:淇水,源出河南林县,东经淇县流入卫河。奥(yù):水边弯曲的地方。猗(yi)猗:长而美貌。)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匪:通“斐”,有文采貌。瑟:仪容庄重。僩(xiàn):神态威严。赫:显赫。咺(xuān):有威仪貌。)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谖(xuān):忘记。)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充耳:挂在冠冕两旁的饰物,下垂至耳,一般用玉石制成。琇(xiù)莹:似玉的美石,宝石。会弁(guì biàn):鹿皮帽。会,鹿皮会合处,缀宝石如星。)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箦(zé):积的假借,堆积。)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圭璧:圭,玉制礼器,上尖下方,在举行隆重仪式时使用;璧,玉制礼器,正圆形,中有小孔,也是贵族朝会或祭祀时使用。圭与璧制作精细,显示佩带者身份、品德高雅。绰:旷达。一说柔和貌。猗(yǐ):通“倚”。较:古时车厢两旁作扶手的曲木或铜钩。重(chóng)较,车厢上有两重横木的车子。为古代卿士所乘。戏谑:开玩笑。虐:粗暴。)
这首诗诞生在太行山下卫国淇河之滨。独特的生态环境,竹林丛中,淇水之滨,风光幽雅,气候宜人,君子于此“竹林青青”之时,切磋问学、琢磨道理,体验生活,审美生活,充满活力,富有情趣,有君子之交,有琴瑟之好,有珠玉之美,有圭璧之重,尊贵典雅,环境幽雅,生活优美,在生态美学的境界,树立生态哲学的修养,不亦乐乎?岂不美哉?
《诗经·国风·曹风·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这是《曹风》中的一篇。蜉蝣是昆虫纲蜉蝣目的一类原始节肢动物,大部分在变态成虫后不吃不喝,只能求偶繁育,然后很快结束生命,在“朝生暮死”的短暂生命周期中实现生命的辉煌。该诗利用蜉蝣短暂的生活周期,表达了对于人生短促的感叹和深思,利用生态文学的形式反映了生态美学的境界,表达了生态哲学的观点。
《诗经·国风·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晞(xī):干。湄:水和草交接的地方,也就是岸边。跻(jī):水中高地。坻(chí):水中的沙滩。涘(sì):水边。)
这是《诗经》中最美的一篇,意境优美,冠绝古今。蒹葭是水生、半水生植物,适应于水畔湖滨生长,对于气候和生态环境非常敏感,在秋天白露霜降的节气迅速开花,显得意境苍茫。这首诗的生态景观非常特殊,只有这样的生态景观才能激发人的特殊情感,引发人思考。
从生态学的角度看,水陆交汇处是最具生命活力、也是生态效益最活跃的地带,这个区域的小气候变化大,对于节气到来非常敏感。环境变化影响心境,生态决定心态,影响神态与情态,天人之际,冷热交替,情意生矣!
《诗经·小雅·鸿雁之什·鸿雁》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劬(qú)劳:勤劳辛苦。爰(yuán):语助词。矜(jīn)人:穷苦的人。鳏(guān):老而无妻者。寡:老而无夫者。集:停。中泽:即泽中。堵:长、高各一丈的墙叫一堵。作:筑起。究:终。宅:居住。嗷(áo)嗷:鸿雁的哀鸣声。哲人:通情达理的人。宣骄:骄奢。)
鸿雁是善于长途迁徙的候鸟。利用鸿雁的生态习性,比喻描写出征兵士艰苦卓绝的生活,语言优美、情景感人。
鸿雁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特殊象征。鸿雁的周期性迁徙现象是一种遗传生态习性,年复一年,往来准时,故为“信使”的象征。鸿雁迁徙不远千里,长途跋涉,不辞辛苦,象征伟大目标和远大抱负以及伟大人格。“鸿鹄之志”比喻君子的伟大理想。《诗经》此篇可谓“鸿鹄”开篇,影响深远。
《诗经·小雅·鹿鸣之什·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玁(xiǎn);玁狁(xian yun):北方少数民族戎狄。汉代谓之匈奴。作:指薇菜芽冒出地面。莫:通“暮”,也读作“暮”。本文指年末。靡(mǐ)室靡家: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靡,无。室,与“家”义同。)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盬(gǔ)。盬(gu):止息。)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騤騤(kuí);马强壮的样子。弭(mi):弓两头的弯曲处。鱼服:鱼皮制的箭袋。棘:危急。腓(féi):庇护,掩护。翼翼:整齐的样子。谓马训练有素。棘(jí):急。孔棘,很紧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薇:豆科野豌豆属的一种,学名救荒野豌豆,又叫大巢菜,种子、茎、叶均可食用。《史记卷六十一伯夷列传》记载:“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说的是伯夷、叔齐隐居山野,义不仕周的故事。《史记周本纪第四》记载:懿王之时,王室遂衰,诗人作刺。刺就是指《采薇》。《汉书·匈奴传》记载:至穆王之孙懿王时,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诗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猃狁之故’,‘岂不日戒,猃狁孔棘’。”不遑(huáng):不暇。遑,闲暇。启居:跪、坐,指休息、休整。启,跪、跪坐。居,安坐、安居。古人席地而坐,两膝着席,危坐时腰部伸直,臀部与足离开;安坐时臀部贴在足跟上。)
薇菜是一种野菜,也是古人的生活必需品。利用季节变化和薇菜的生长情况,利用生态景观的改变表达生态美学境界和生态哲学观点,这就是生态文学的魅力。历经春夏秋冬四季辛苦征战,为国出征的将士,塞外戍边,千辛万苦,不能回家。在大雪纷纷的冬季,疲惫不堪的士兵终于结束战争状态,可以回家了。惨烈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即将回家的战士又会怎样呢?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离家时正是春意盎然,回家时却已经是冬雪迷漫,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变了,似乎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又饥又渴的战士应该是归心似箭啊!为什么他却是“行道迟迟”?他心里的悲伤却无人能够理解,为什么说“莫知我哀”?孤独的人已经无家可归?这是一种特殊的境界,有生态美学的凄惨悲苦的情景,又有生态哲学空无寂灭的思想。红尘寂灭之后,就是涅槃的境界。道家所谓“人心死,道心生”,这就是佛教所谓“法界”的呈现。“莫知我哀”与孔子“莫我知也夫”相似,“人不知”的境界。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见《论语·宪问篇》)子曰:人不知而不愠。(见《论语·学而篇》)可见,《诗》云:“莫知我哀”,更有深旨在焉。
《诗经·小雅·鸿雁之什·鹤鸣》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九皋:皋,沼泽地。九:虚数,言沼泽之多。渊:深水,潭。渚:水中小洲,此处当指水滩。爰(yuán):于是。檀(tán):古书中称檀的木很多,时无定指。常指豆科的黄檀,紫檀。萚(tuò):酸枣一类的灌木。一说“萚”乃枯落的枝叶。“它山”二句:利用其他山上的石头可以错琢器物。错:砺石,可以打磨玉器。榖(gǔ):树木名,即楮树,其树皮可作造纸原料。攻玉:谓将玉石琢磨成器。朱熹《诗集传》:“两玉相磨不可以成器,以石磨之,然后玉之为器,得以成焉。”)
鹤飞于九天之上,声闻于野。鱼潜于深渊之中。在如此水陆空一体化的生态景观中,生态美学的境界自然而然地表现出生态文学的魅力,烘托出生态哲学观点。仔细琢磨,所谓“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那种生态美学境界多么令人向往,此情此景,令人难忘。“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就是生态哲学的观点。
二、汉代文学中的生态文学名篇
汉代文学继承了先秦文学中的生态文学传统,体现了生态美学与生态哲学的观点。我们在司马相如的诗歌及其汉赋中可以发现很多此类作品。
《凤求凰》(司马相如)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凤凰是有固定配偶的大型鸟类,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吉祥神鸟。以凤求凰代表伟大高尚的君子之爱,具有特殊的生态美学境界和生态哲学高度,比喻伟大的爱情和高尚的情怀。正是司马相如这首伟大的诗词获得了卓文君的爱情,成就了伟大的爱情,堪称千古佳话。比翼双飞是生态现象,既是生态文学语言,又是生态美学境界,体现了“无独有偶”“好事成双”的生态哲学观点。诗人的语言在情理之中,合情合理的要求,成就了难以拒绝的爱情。
三、魏晋文学中的生态文学、生态美学与生态哲学
魏晋时期,天下大乱,战争频繁。读书人归隐山林,吟诵于林泉,使中国古代生态文学获得了巨大发展。在陶渊明的诗歌中,我们会发现许多幽美的体现生态美学境界的诗篇,其中的生态哲学观点值得注意。
最为典型的是陶渊明《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在如此美妙的生态美学情景中,“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只能意会,难以言传。这是什么样的境界啊?
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见《论语·阳货》)陶令的“忘言”与孔子的“无言”一脉相承,可谓圣贤之德心心相印、不言而喻。
《归园田居(其一)》(陶渊明)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陶诗中人生哲学代表了中国古典诗词中的生态哲学,是山水诗词和田园诗词的典范,是生态文学和生态美学的典范。陶诗注重情、景、理的巧妙统一,把生态文学(情)、生态美学(景)和生态哲学(理)完美统一,完美无缺,天衣无缝。人的天性(本性)是来自大自然的秉性,只有在大自然中才能获得最大的满足和真正的快乐。生命的本来是大自然,生命的归属依然是大自然。返本归元(返璞归真)、回归自然,这是一切生命的本质需要。
四、唐诗中的生态文学、生态美学与生态哲学
唐代诗歌是中国文学的顶峰,从唐代几位典型代表诗人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更加丰富的生态文学作品和生态美学的表现,其生态哲学的思想与魏晋诗歌一脉相承。
《春江花月夜》(张若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霰(xiàn):雪珠,小冰粒。)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汀(tīng):沙滩。)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把自然景观(生态景观)与人生感受结合起来,在自然生态景观中发现人生哲学。张若虚在这首不朽名篇中提出了一个伟大的自然哲学观点和人生哲学思想: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几句诗涉及宇宙的起源和人类的起源,涉及生命的意义和人生哲学的根本。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探究人生的真谛与大道的永恒,短短的几句话中却包含了无穷的哲学思想。第一个人是谁?是谁第一个感受到了月亮的光辉?在变与不变之间,有一个永恒的问题。这就涉及人类意识的起源和发生,涉及人生观、宇宙观、世界观和本体论。这几句唐诗提出了哲学的几个根本问题,涉及佛教的“比量”和“现量”、“真谛”和“假谛”。人生短暂、江流无限,人生无常、宇宙永恒。一个真如的境界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对比《论语》的记载可以对这首诗篇有更深刻的理解。
《论语·子罕》中有一个记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个哲学意味很浓郁的记载被认为是孔子“悟道”的标志。“逝者”就是“寂灭”,“不舍昼夜”就是永恒,是超越“无常”的“真如境界”。
对于宇宙天地的起源和万物命运的把握,道家的思想信仰可备参考。
在老子《道德经》中有两处论述说明了中国道家的本体论信仰。
(一)关于宇宙起源和主宰及其相应的人生观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道家所谓“天下母”就是创生宇宙万物的“道”。宇宙万物都是“大道之子”,理解了“道”的法则,就会明白万事万物的发展变化规律。这个“道”主宰万事万物的命运,遵守这个“天下万物之母”,就可以获得永恒之道(没身不殆),这是道家长生不老的理论基础和神仙信仰的基本原理。
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
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
道家主张“终身不勤”具有深刻涵义,即无为而治。如果违背了这个自然法则,就会导致严重后果:“终身不救。”顺应自然,尊重自然,“不敢为天下先”(《道德经》),这是道家的生态伦理与道德信仰。
(二)关于本体论的永恒信仰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道德经》在这里指出了一个伟大的真理:宇宙永恒之本体是“道”,它决定着万物的起源(创生)和命运(主宰)。道家的“道”是永恒的本体存在,与佛教所谓“真如法身”有异曲同工之妙。《心经》所谓:不生不死,不增不减,不垢不净,非色非空……
《道德经》第25章中老子对于“道”的本体论定义为: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庄子》大宗师篇中进一步论述道: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帝;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而生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庄子对于“道”的这个本体论说明与佛教本体论简直是不谋而合。
对照佛教“非色非空”“即色即空”的“真如本体”,老子在〈道德经〉中有一个类似论述。
《道德经》第21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这和《金刚经》所言何其相似: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送友人》(李白)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这首著名的送别诗,有生态文学的形式和生态美学的境界和生态哲学的高度。浮云无意、落日有情,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行路难》(李白)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羞:通馐;直:通值。)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行路难是一个自然生态问题,李白巧妙地把生态美学和生态哲学结合起来,提出了一个严峻的人生哲学问题。诗人李白的情怀在这首名篇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壮阔的生态景观中,诗人拔剑四顾,饮食无味,为什么?因为“路难行”、“志难酬”。但是,一旦江河入海,气象迥然不同,海天辽阔,境界无限。人生到达如此境界,原来的一切困难都会自然而然化为乌有。
这就是李白的人生哲学: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望庐山瀑布》(李白)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瀑布是自然生态景观,由此而来,提出了自然观和宇宙观相统一的生态哲学和人生哲学,意蕴丰富、内涵深刻,天上人间,人间天上,令人深思。
《将进酒》(李白)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黄河东归大海,一去不复返。这种自然生态景观,与人生哲学密切联系。生命的衰老和时光的流逝,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是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人生欲有为,天命不可违!李白无愧于伟大诗人,他的浪漫主义不是空想,他的自由意志不是盲目的抗争,这就是生态哲学的观点。
《绝句》(杜甫)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首著名的绝句,描述了一幅优美而壮阔的自然生态景观。成都的春天很美,四川盆地西面是青藏高原,沿长江东下就是长江中下游平原。作者一生颠簸流浪,常常居无定所。离开成都,诗人的后半生几乎在长江下游浪迹江湖,终老于客船之中。这一首绝句几乎是诗圣的人生写照。杜甫的心境和他所处的生境,无比壮美,无比壮观,他的精神境界和思想信仰在这首诗中得到了完美体现。
《咸阳城东楼》(许浑)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这首律诗中的生态景观非常丰富,生态美学境界和生态哲学观点很清楚。“溪云初起”和“山雨欲来”是日落时山区湿地生态系统的气候变化。“鸟下绿芜”是草地,“蝉鸣黄叶”是林地。暴秦历史短促“二世而亡”只有十余年,大汉传几十代绵延四百余年。用“朝夕之变”和“春秋之变”比喻秦汉,长短之对比分明。至于“行人莫问”“渭水东流”更是有限至于无限,一个无穷无尽的永恒世界不是很令人深思吗?永恒的世界(真如法界)是难以想象、难以言表的本体,超越生死存亡的变化,没有“比量”,只是“现量”,不可言说,不可思议。如《心经》所说:无苦集灭道,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非色非空,难以想象。这是“不可问”“不可说”的哲学问题。品味晚唐诗人许浑的这首诗,既可以对大唐王朝的灭亡寄予深切的同情,又能对中华文明永恒不朽的历史生命充满希望。
对比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和晚唐诗人许浑的《咸阳城东楼》这两首诗,不难看出大唐的盛大气象、无穷化境和伟大精神。大唐把古印度佛教“中国化”后形成了中国禅宗,延续和弘扬了大乘佛教的精神“慧命”,赋予中华文明以伟大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焕发出无穷的光彩和活力。这就是生态文学的生机,也是生态美学的生境和生态哲学的生灵。
五、宋词中的生态文学、生态美学与生态哲学
宋代理学对于宋代文学影响深刻。宋词中的生态文学作品非常丰富,体现了很高的生态美学境界和生态哲学的观点。如: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苏轼)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中的生态文学语言不用说了,而生态美学境界和生态哲学观点就显得极其深刻。
苏轼的这首名篇代表了大宋文学和美学的水平和境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一句上承唐初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堪称“千古一问”!苏轼进一步深入,把月亮幻化为天堂仙境,美不胜收,令人神往。在茫茫天人之际,以人道示天道,以天道证人道。在“天人合一”的美学境界和哲学高度说明自己的人生哲学。
考虑到苏轼坎坷艰难的一生,诗人心目中的“明月”更有一层深意寄托,而“问青天”就显得别有风味、别有用心。而“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就是生态美学与生态哲学的完美统一了。
六、元曲中的生态文学、生态美学与生态哲学
宋元之际,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发生巨变,文学形态和哲学思想受到了很大影响。但是,在元代文学作品中仍然可以看到生态文学和生态美学的典型作品,反映了生态哲学的观点。
《天净沙·秋思》(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秋日黄昏,枯藤老树,西风瘦马。
这种生态景观内含生态美学和生态哲学。中国的文学绘画和美学观念到了宋元之际为之大变,士人阶层的心态观念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从全球性气候变化规律来看,宋元之际正是全球气温下降的气候变化周期,北方草原干旱寒冷,游牧民族南下抢掠,中国农耕文化面临空前严酷的挑战,这就是后来蒙古灭南宋的生态环境。马致远的这首《秋思》预见了“小桥流水人家”的悲惨命运:“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枯藤老树”正是行将就木的大宋文明,“古道西风瘦马”正是当时中国文化处于穷途末路的写照。
七、清代诗词中的生态文学、生态美学与生态哲学
明清时期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繁荣时期,明清文学的生态文学作品很多,主要是小说四大名著(《西游记》《红楼梦》《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其中的生态文学和生态美学不言而喻,其生态哲学的观点则另外论述。这里选择几首诗足以说明问题。
《己亥杂诗·其五》(龚自珍)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诗人于1839年(己亥年)辞职离京返乡,第二年是庚子年(1840年)爆发了著名的“鸦片战争”。我们在这个历史背景中研究这首诗就会发现问题。参考同一组诗的另一首:
未济终焉心缥缈,百事翻从缺陷好。
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
龚自珍无愧于伟大的诗人和伟大的预言家。在他离京之后的第二年,中国就遭遇英法联军入侵,“鸦片战争”爆发,中国文明面临千古奇变,满清政府处于风雨飘摇的危机状况。而伟大中国的复兴却在清朝覆没的百年之后。“未济”是周易六十四卦最后的一卦,描述了事物的终结和“世界末日”的情景和状况。《周易》的未济卦揭示了宇宙不可穷尽的自然规律和“天道”周而复始的历史命运,寄托着中华民族的伟大信仰和精神信念。诗人在满清即将覆没、中华即将亡国的残酷现实面前却表现出独特的乐观主义精神和超越人间得失利害的思想,这是多么难得而可贵?今日阅读这首写于1839年的诗篇,回顾一百多年来中华民族可歌可泣的艰苦奋斗和伟大复兴,不能不对龚自珍的超前意识和卓越智慧感到敬佩。
流水无意,落花无情。中国传统文化恰好在这个无情无意的自然现象背后发现了深情大义和慈悲心肠,这是不同寻常的见解。生态文学的情景极其丰富,生态美学的意境非常深远,生态哲学的内涵非常丰富,万化之表现,唯一心之妙用也。
最典型的莫过于王国维的《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缘起性空、万化归空,这是佛教哲学的基本观点。“最是人间留不住”“零落花如许”,这是世间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
体现王国维的哲学和美学境界的是所谓做学问的“三个境界”;
第一境界(立):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
第二境界(守):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
第三境界(得):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第一境界出现在一夜秋风之后,独上高楼,望尽天涯,目空一切,独出心裁。生态景观与心理感应同步。
第二境界出现在身心磨难之后,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
第三境界出现在百转千回后又突然返回原地。《老子》曰:归根复命,返本还元。佛祖曰:回头是岸,明心见性。
八、结语
在中国古代浩瀚的文献中,有关生态文学和生态美学的资料数不胜数,有关生态文化和生态哲学的资料非常丰富,有关生态伦理学的思想理论贯穿在整个中国文化的各个方面。在古代儒家和道家的思想体系中,具有大量体现生态信仰的思想信念和精神观念。本文只是挂一漏万,摘取了一个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的方面:古代诗词。至于古典文学的其他方面,如小说、戏曲、绘画、雕塑、祭祀表章、奏章、笔记等等,有很多精彩文献涉及到中国古代生态文学和生态美学的资料,限于这篇文章的篇幅和作者的水平,就不能面面俱到了。真正全面讨论中国古代生态文学和生态美学则有待于大德君子,如何建立完整的中国古代生态哲学体系,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鄙人德薄才浅,实不足以胜其任。本文抛砖引玉,激发后学之兴趣,呼唤博学鸿儒挺身而出共襄盛举,是所望焉。
从生态文学和生态美学的角度审视中国传统文化,从生态哲学的角度检阅中国古代学术思想,从生态伦理与生态信仰的方面考察中国古代精神信仰,就会对中国文化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有一个全新的认识。这正是中国文化的无穷活力和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的“生机”所在,利用现代科学的方法和生态学的理论研究中国古代文化,这是一个全新的思路。
(张正春,甘肃省社会科学院助理研究员,四川大学古籍所兼职教授;程钢,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来源:《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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